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☆、陸拾壹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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施夷光這次來給施酉鬼送飯的時候,支支吾吾地提起洛生:“你有沒有見過洛生?我好像發現他出現在了王宮裏。”她怕傷害施酉鬼,所以說得比較含糊。

施酉鬼心裏“咯噔”一聲,倏地擡眸望著施夷光。

施夷光見她眼裏皆是驚訝和懵懂,知她肯定是沒有見到洛生。這個該死的洛生,來了都不跟酉鬼打聲招呼,真是無情無義!

話都說開了,她不好裝傻糊弄,只能將話擺開來說:“是這樣的,今日早晨的時候,洛生忽然出現在了我房裏,一來就說什麽‘大限將至’、‘換不了’,我還沒聽明白的時候,他就不見了。酉鬼,你可知,洛生的話是什麽意思。”

施酉鬼斂下眼瞼,默默思索著,她想,看來昨夜自己的觸感不是假的,昨夜裏摸著自己額頭的那位應該就是洛生了。他鐵定已經知道了自己的身體情況,洛生為移魂之事下凡而來,得知自己活不長後,就放棄這個想法了。

她盡量往這正事方面忖度著,忽略並且壓抑自己心底一處洶湧的思戀,當作自己已經不愛他了。

施夷光看著施酉鬼臉上雲淡風輕的表情,吃了一驚,再次追問:“酉鬼,洛生口中‘大限將至’的人是誰,難道是你嗎?”

“呃,”施酉鬼輕笑搖頭回答:“怎麽可能呢,夷光,昨日白天裏太醫來給我瞧過,他可告訴你我有事?我睡了這麽久,身體好得很。”

施夷光聽了露出安心的笑容:“沒事就好。”

施酉鬼感到很溫暖,果然比起容貌,人的內在更重要啊。

就算施夷光現在披上了一層醜笨的皮,也還是照樣可愛、討人喜歡。

食完吃食後,施夷光一邊收拾木盒子,疊好放齊,一邊不經意地說:“大王好久沒有見你了,說是明天邀你出來一起進膳,我們三人聚一聚,好不好?”

施夷光暗自擔心著施酉鬼會因為夫差將自己打入冷宮而記恨他,事實上,她多慮了,施酉鬼根本不介意,或許以前的自己還會介懷夫差的欺騙,可是現在滄海桑田、世事變遷,自己在世的時間不多了,人命不過滄海一粟,這幾天的施酉鬼突然產生一種看破紅塵的感覺。

施酉鬼勾著淺粉薄唇一笑,“好啊。”

施夷光拍手,喜形於外:“太棒了!”

沒高興多久,她心中有事、坐下來面對著施酉鬼真摯地說:“酉鬼,你要明白,如今你是我在苧蘿的唯一的熟人了,鄭旦已經離世,我不希望你再出事,我們兩個人都要好好的。”

施夷光的這句話,更堅定了施酉鬼不將疾病告訴施夷光的決心,她不希望在生命的最後關頭夷光還為自己擔憂操勞,她本活該遭到報應的,一個人安安靜靜死去就好。

一個人的時候,她會頂著寒冷的風走遍館娃宮的各個角落,一邊瑟縮著,一邊踱步著,只為尋找心中思念的狗尾巴草。

白露微涼,她摘下一株在冷風中頑強的小草,微微地笑了。

她手持著那株狗尾巴草,仰頭望向無雲的天空,有時候會想,不知道天庭裏有沒有狗尾巴草呢,隨後笑自己,你怎麽會想這麽無聊的問題呢。

第二天施酉鬼在施夷光的陪同下終於走出了館娃宮,剛一踏步出去,她就有點不安,早知道她還不如躲在館娃宮裏,這種如同重見天日的感覺令她好不自在。

施夷光察覺到了,拍拍手撫慰她道:“沒事的,大王在等我們,我們快去吧,別讓大王久等了。”

“嗯嗯。”

宮裏的人變少了,走廊上來往的宮女和寺人表情匆匆,帶著沈重的臉色,看得人心裏發慌。遠處的天際火光上升,又傳來戰爭裏激烈的呼嘯聲。

施酉鬼腳步頓了一下,有點明白了施夷光堅持要帶自己出來的意思,她是怕吳國敗了之後,他們都要活不了了,所以現在才要珍惜在一起的時光吧。

“進去罷。”施夷光勉強笑笑。

吳國竟已衰落至此……

施酉鬼心裏有些落差,她睡去的時候,還是十八年前,吳國還興盛著,非常強大,如今卻被越國追著打,真是風水輪流轉。

兩人走進夫差的宮殿,金色的幔簾後面,一桌豐盛的飯菜,夫差卻不坐在飯宴邊,而是在臥榻上扶著額頭低頭沈思,淩亂的長發垂下來,遮住大部分面孔,顯得頹廢極了。

施酉鬼和施夷光面面相覷。

施夷光趕緊上前,探問夫差:“大王,你可還無恙?”

夫差見到來人,松開了手,黑發下的眼睛盯著她說:“方才前線來報,我們吳軍又敗了,又敗了!”

施夷光聽了,心裏不是滋味,看著他失意難過,她也跟著難過,可是她不能哭,她要給他鼓勵。

她強擠出一個笑容:“沒關系,這次敗了,下次又會贏回來的。大王,來,我們先吃飯吧,不能傷了身體。”

施酉鬼默默望著他們,懂了些什麽,她原以為夷光一直沒有嫁出去,原來……

眼前這溫馨的一幕,他們二人相處得像一對互相攙扶的溫馨的老夫老妻,原來,夷光愛夫差,夫差對她也有所不同,不是以前他對妃子們用敷衍討好的語氣那樣,而是真實的。

真好。

施夷光找到了自己愛的人,而且那個人也愛她。

施酉鬼眼中溢出淚水,十分感動。

回去的路上,施酉鬼心不在焉。

黃昏照在她們的白發上,泛出金黃的光芒,和遠方的天空夕陽餘暉相照映著。路邊的小樹黃葉掛滿枝,任風雕零,頗有淒淒之意。

施酉鬼遲疑著開口:“夷光,關於移魂一事,我要坦白。”

施夷光轉頭看向她。

施酉鬼鼓起勇氣,一咕嚕全說出來:“我不想和你交換身體,夷光,我不要變回原來的樣子,我已經習慣你的身體很久了,早已經接受不了原本的自己!”

她語不驚死人不休,施夷光明顯瞳孔一震,好一會兒才道:“沒有關系……”

施酉鬼心裏含著血淚,面上咬牙切齒、冷笑道:“夷光,你總是這麽天真,你又被我騙了,你以為我真的想要和你做朋友嗎?事實上,我只是想繼續霸占你的身體,順便讓你繼續照顧我而已!我看著你天天送飯過來,心裏都在嘲笑你,嘲笑你的天真幼稚,居然輕易取信於我這樣的人。”

她是怎麽說出那樣刻薄尖酸的話來的,其實那些話都是她編造出來的,她沒有那麽想過,她是真心想和施夷光做朋友的,只是,她也是一心想推開施夷光的好意的,她不想來麻煩任何人。

“施酉鬼你不要臉!”

施夷光大驚失色、後退幾步,“我以後再也不會來你的館娃宮了!”她心裏對過去被換魂的事有陰影,一氣之下就轉身跑了。

施酉鬼站在原地,眼淚簌簌而下。

走吧,就讓我自生自滅吧。

施夷光,你必定要健健康康地活下去,這是我自認做錯那件事以來對你最好的補償。

幾個月後,周元王三年。

吳國已是強弩之末,抵擋不住越軍的一再攻打,屢屢戰敗。

夫差最後一次出兵大戰前,伯嚭攔住他,在地上跪求道:“大王,大王我們逃吧,棄國保命,學勾踐一樣,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啊!”

夫差氣憤得踹了他一腳,“滾!”

施夷光了解夫差,他一向自傲有抱負,怎麽可能會逃跑。

只是,夫差這次也不確定自己能不能安全回來了,他抱著頭盔,轉頭對身邊跟隨的施夷光道:“你離開王宮吧。”

至少,她要好好的。

施夷光顫抖了一下,不敢相信這句話竟然是從自信的夫差嘴裏出來的。

“大王。”

他柔聲說:“你帶著我床下的包裹離開王宮罷,那是寡人為你準備的行李。你忠心服伺寡人二十幾年,寡人若這些也不能為你做到,未免太……”

“不,”施夷光噙淚搖頭,“大王不欠奴婢,奴婢心甘情願做任何事。”

“誒,”他轉身輕嘆,鬢角露出一絲蒼白的發絲,“你想什麽時候離開,就離開吧,寡人不攔你……”

這句話很輕,聽在施夷光心裏卻很重。

他們兩個人從過去的冤家變成了現在的知己,直到現在,都沒有把感情擺到臺面上說開,保持著心照不宣的默契卻又帶著隔閡,施夷光不知道夫差到底愛不愛她,但是,他們之間的關系一定是一種超越友情的愛。

夫差帶著韓重言大軍出去對抗越軍。

兩軍一番廝打後,越軍緊緊逼退,將夫差等吳軍包圍在了姑蘇山上。

當夫差自刎的消息從戰場上傳來後,宮裏的人亂作一團,紛紛逃竄。

“啊啊啊啊啊!吳國要亡了!”

施夷光自聽聞噩耗的那一刻腦袋就開始嗡嗡作響,她渾渾噩噩地走啊走,沒有方向,心如刀割,悲傷欲絕。

走著走著,不知不覺就來到了夫差的寢宮裏。施夷光想起和夫差的最後一面,他對自己說的話,竟像是遺言。你帶著我床下的包裹離開吧,那是寡人最後為你做的一件事。

她淚如雨下,眼淚止都止不住。

她肢體麻木地來到裏室,坐在雍容華貴的床榻上,被子上似乎還帶著他身上的味道。

施夷光伸出雙手在床的上下到處找啊找,摸到一個咯起的地方,她掀開被子,發現了一個藍色的大圓包裹。

這麽大!

可施夷光此時沒有心思,只覺得自己全身麻木,只有心在痛苦地扭作一團,恨不得隨他去了。

但是她心裏即使在這麽亂的時候,也是清清楚楚,就算自己死了,也沒有任何用處,何況,夫差是希望自己能活著的,不然他也不會吩咐自己離開了。

施夷光站起來,拎著夫差給的包裹離開。

施夷光趁亂逃出王宮,見平民百姓也都在東奔西跑,她反而松了口氣,找一處安靜的角落,打開包裹。

上頭是幾件布料極好的衣服,和一袋精心準備的錢幣。

她眼淚湧上來,接著拿開衣服,眼中映入了一個四角青銅酒盉,忽然有些奇怪。

此盉的四角上雕刻龍紋,看起來古樸優雅。盉器的一面上好像刻著什麽字……

她靠近去看,讀了出來:“吾愛之人,離吾最近,又離吾最遠。若有來世,願與她做民間夫妻,再續前緣。——夫差致東施。”

讀到後面,施夷光聲音都在抖。話音一落,她抱住夫差盉大哭了起來。

世人皆知,夫差寵愛西施,為她修響屐廊,為她建館娃宮,而不知,夫差給東施留下了一件青銅酒器。

= =

施酉鬼躺在館娃宮的床榻上,奄奄一息,眼皮耷拉著,一直往下掉。

她知道自己今日就要歸西。她對人世沒有什麽不舍得的,貧賤經歷過了,大富大貴也經歷過了,後來發覺一場空,她迷茫了。

如今為自己的任性妄為負責,自食其果,倒是不錯的結果,她苦笑著。

她聽著外頭士兵腳步整齊劃一的聲音,和其他人尖叫的聲音,吵的不得了。

真是死也死的不安寧。

施酉鬼還不知道吳國已經被越軍攻破了。

她昏昏沈沈躺在床上,面容憔悴,無一絲血色,不管怎麽抑制自己,腦海裏還是飄上了好多洛生的回憶片段。

他白皙的皮膚,他清爽的笑容,他冰涼的指尖,他溫暖的擁抱……

這讓施酉鬼渴望著,死前能見到洛生最後一面,該有多好。

模模糊糊中,施酉鬼的視線裏突然出現了白色光影。

一頭白色的長發出現在面前,他眉眼如畫,風華絕代,熟悉的臉跟以前無差。

不像自己老了,醜了……

苦澀滋味泛上心頭。

施酉鬼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,但這真是個極好、極好的幻覺。她滿足了,可以安逸死去了。

施酉鬼閉上眼睛,漸漸失去了知覺……

臨別前耳邊響起了一句話:“我來接你了。”

作者有話要說: 抱歉,任性斷了兩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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